煤化工下一步该怎么干 ——中国工程院院士、清华大学化工
图为神华宁夏煤业集团年产400万吨煤炭间接液化示范项目。该项目总投资550亿元,计划2016年建成投产。
中国化工报记者:我们注意到,企业界和学术界对煤制油、煤制天然气一直有不同的声音,政府相关政策也摇摆不定,有人认为这是国家能源战略安全的需要,也有人认为投资和环境风险太大,对此您怎么看?
金涌:坦率地说,我对发展包括煤制油、煤制天然气在内的煤制燃料路径持保留态度。
以煤制油为例,煤制油没有产业链,产出的油只能做燃料烧掉。从以煤为燃料变成以油为燃料,这一过程只是把形态变了一下,固体变成液体,但能量损失很大,利用率只有36%左右,能源转化率低,大量的能量损耗掉了;同时污染也比较严重,二氧化碳排放很大,绝对不是一个低碳的路径;加之投资大,国内已经投资的煤制油项目达到上千亿元。
现在,煤制油项目处于赔钱的状态,如果将来被征收碳税,根本承受不了。而且我认为,石油价格将会在一个较长时期内徘徊在每桶50~60美元之间,高油价时代很难再现,当石油价格在70美元以下时,煤制油就没有利润了。现在有的企业说自己还赚钱,主要是企业有自己的大煤矿,把自己的煤价压得很低,把煤炭的利润吃掉了。所以,煤变油应该不是一个商业行为。
中国化工报记者:国家已经开展了煤制油示范,也批了不少煤制油项目,您认为煤制油应该怎样定位?
金涌:我认为,煤制油只能作为一种战略储备,在战争等特殊时期可以派上用场。现在上马煤制油的唯一理由,是我国石油进口太多,石油对外依存度太高了,所以要用煤制油替代。但我国每年石油缺口上亿吨,这个缺口是煤制油替代不了的。再有目前国际石油贸易总量约23亿吨/年,中国进口3亿吨/年,只要进口量低于总贸易量的20%,在经济上是安全的。纵观世界形势,20年内也不会有大的战争,所以从军事上也是安全的。在国家把市场经济作为主导方向之际,用高对外依存作为发展煤制油的理由是有问题的。因此,用煤制油来替代也是不需要的。
纵观全世界,二战后只有南非做过煤制油,原因是当时南非实行种族隔离政策,受到国际社会的经济制裁,遭到全世界封锁,不卖给他油。除此之外,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上煤制油,不是人家搞不出来,而是没有效益,所以煤变油不是一个经济行为。比如,美国也是一个富煤国家,但美国人不干煤化工,世界范围内都没有形成煤制油、天然气的潮流,也没有这样一个大的发展趋势。只有中国“疯了”。
中国坚持发展煤变油,存在三大制约:一是经济性不行,会亏本,大量的投资会变成不良资产。现在还有人在宣传煤制油,这是把大家往“沟”里带。二是碳排放问题。我国和国际社会达成协议,到2030年,中国的二氧化碳排放达到峰值,目前我国二氧化碳排放已超过100亿吨/年,2030年以前就要减少高能耗产业,我认为在此之前恐怕就要上碳税了。因此,煤制油既使现在赚钱,也不会超过10年,二氧化碳排放过高,将来肯定要被征收碳税,一上碳税肯定活不了。三是水资源问题。中国缺水、尤其西部地区更缺乏,煤制油项目耗水量过大,水资源容量也不允许。
中国化工报记者:从国际上看,低油价几乎成了煤化工的“杀手”,您对国际油价未来的走势怎么看?
金涌:包括煤制油、煤制气等现代煤化工都是高油价时代的产物,但国际原油价格的回落,对煤化工杀伤力很大,有史为鉴。德国没有石油,主要是煤炭资源,本来德国也是煤化工大国,但在上世纪50年代,国际油价处于每桶20美元以下时,受低油价影响,德国煤化工全军覆没。我国煤化工也可能存在这个问题,前些年国际油价持续飙升,刺激了我国煤化工的发展,但现在油价已经跌破每桶50美元了,跌破了煤制油等多数煤化工项目70美元的盈亏平衡点,所以现在的煤化工企业基本处于亏损状态。短期还好说,如果国际油价较长时期维持在每桶70美元以下,现有的煤化工都会破产。
而从国际能源战略格局来看原油价格走势,我认为油价将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维持在每桶50~60美元。原因很多,比如美国能源开始自给有余,不从中东买油;现在是沙特等卖家担心市场份额越来越少,所以宁可降价等等。沙特在OPEC中的代表曾明确给出答案,由于油价过高而培育了高成本的岩页油、煤化工等等的成长。而沙特石油成本低,用高成本的产业排挤低成本的产业是不公平的。沙特认为,现在石油替代对其压力越来越大。第一,美国的页岩油出来了;第二,电动车发展很迅速,会对石油的依赖度降低;第三,新能源越来越多;第四,最大的客户美国不要油了,所以当前中东的油基本卖给中国、印度、日本等几个客户。其实,沙特石油每桶卖20美元就能赚钱,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就是每桶20美元,前些年沙特卖油赚的钱太多了,所以他是能够承受低油价的。沙特就是要用低油价打败页岩油、页岩气、新能源以及煤化工。因此,低油价是煤化工的主要“杀手”。所以,沙特不降产量而认可低价售油,可能有战略思考,这样石油价格上升可能会有较长时间等待。
中国化工报记者:既然作燃料有风险,您对发展煤制油有什么建议?
金涌:对煤制油真应该好好想一想,怎么样把煤制油的思路变一变。比如可以做成调和油、石蜡、含氧添加剂、润滑油高16烷值等特种油品,就是一个思路。石油工业里缺的是一些调和油,怎么在油的质量提升和减少污染排放添加剂发挥作用;煤制油如果改做特殊用途的油品,附加值相对较高,对于企业来说,就会是另一番天地。
中国化工报记者:最近,新任国家能源局局长调研了内蒙古汇能煤制气项目,被认为是国家在释放鼓励发展煤制气的信号,您对此怎么看?
金涌:煤制天然气有人说好,其实,关键看怎么用。天然气是清洁能源,含氢量高。现在很多城市都在搞煤改气,天然气成了香饽饽。如果用天然气发电,转化效率可以达到60%,投资小,发电效率高,但这是指常规天然气。如果拿煤做成天然气,再去用于发电,这就太不合算了,不如直接烧煤。用煤发电比煤制气发电,能源效益要高得多,投资也小、水耗也少。所以煤制天然气要考虑用处,如果用来发电,国家绝对不应该允许。煤制气发电不仅消耗大,而且煤制天然气本身利润不大,还要分给管输,经济性不合算,还得消耗大量的水资源,从国家能源战略的角度来看,也不合算,因为能源的转化效率太低。
不仅如此,煤制气二氧化碳排放也很多。大家知道,煤的成分中,氢和碳的比例是1∶1,而天然气里氢和碳的比是4∶1,大量的氢从哪里来?就靠煤释放出二氧化碳的时候释放出氢,所以二氧化碳的排放非常大。如此高昂代价产出的天然气一定要用在刀刃上,比如用于城市居民身上是可以的,哪怕价格贵一点,老百姓也愿意使用。但我更赞成居民尽可能多用电。所我所知,美国一半家庭是用电。家庭用电效率高,如用电暖壶烧开水,功率几乎是100%,而用天然气烧开水,只有30%的热量被利用,70%热量传化为加热室内空气,功率很低。
煤制气如用在工业窑炉、工业园区需求、玻璃、陶瓷等制作过程也可以,这样可以把小的燃煤锅炉砍掉,改为烧气,可以改善环境;北方取暖锅炉用一些煤制天然气也是可以的,这样污染会少一些。因此,国家对发展煤制气必须有一个战略的考虑,考虑他的总体能源利用效率和市场对价格的承受能力。。
煤做燃料惟一可行的路径是做半焦,作半焦可以把煤里面有用的化学成分(焦炉气、焦油)先拿出来,用来做化工产品。其半焦做燃料的路径是合算的。总之,煤制油、制天然气路径不是经济行为的,只能作为战略储备考虑。
2014年3月9日,中石化湖北化肥年产20万吨合成气制乙二醇工业示范装置产出优质乙二醇产品。该项目是中石化“十条龙”科技攻关项目之一,标志着中石化在煤化工技术自主研发领域取得新的突破。图为乙二醇产品正在装船。
中国化工报记者:基于我国富煤、贫油、少气的资源状况,既然煤变燃料不是合理的路径,那么煤的合理利用使用路径是什么?
金涌:煤炭是我国的主要能源,在储量上和资源利用量上,都是非常高的,占到70%左右。而且,估计未来几十年之内不会有大的改变,煤炭还是主角,等到中国页岩气真正形成气候了,可能会有些变化,但现在还看不出来。在这种情况下,怎么利用好煤炭就显得太重要了。
煤炭利用首选是发电,这在美国和其他国家也是如此。美国也是一个富煤、少油的国家,煤炭主要用于发电。现在超临界发电已经是非常好的技术,能源转化效率达到43%~45%,可以很做到清洁。比如上海外高桥三厂的成功经验表明,只要技术没有问题,只要管理到位,煤炭发电排放可以和天然气发电排放做到同样清洁。这很了不起,中国在这方面是世界上做得最好的国家。所以煤炭发电应该是煤炭利用的首选。
中国化工报记者:我国传统煤化工发展比较成熟,您对传统煤化工发展怎么看?
金涌:煤化工也分传统煤化工和新型煤化工。传统煤化工主要以合成氨为主,以及尿素、甲醇及衍生物。我国传统煤化工体量很大,尿素占到全世界产能的1/3,甲醇产能全球第一。但传统煤化工一定要创新发展,要充分利用新技术。比如传统方法生产乙炔污染大、电耗高,新技术采用等离子体制乙炔,煤不经过电石直接生产乙炔,现在已做到千吨级规模,能耗可降30%,应该加快产业化。再比如MTI技术,就是用甲醇做苯、甲苯、二甲苯,目前清华大学与华电合作已通过中试,正在陕西榆林上马100万吨项目,这是国际最先进的技术。还有甲醇做丙烯的MTP技术,目前国内有项目买的德国技术,但德国是落后的固定床技术,国内有的采用流化床新技术。传统煤化工通过技术创新还会有新的发展。
中国化工报记者:我国政府鼓励的五大类新型煤化工项目,可分为两类,另一类是煤制燃料类,如煤制油、煤制天然气,一类是煤制原料类,如煤制烯烃、煤制乙二醇等。您认为煤制燃料不可取,那么煤制原料路径如何?
金涌:现在看来,要搞煤化工,就要搞提高附加值的煤化工产品,尽量做化工产品而不是做燃料,目前煤化工作烯烃、芳烃都是初级产品,需要延伸产业链,比如橡胶、化纤、油漆等,往这方面走附加值更高,产业链更长。就是要做到煤的高附加值化,做化工新材料。煤化工将来要以材料工业为主要方向。而实现煤变高附加值的化学品材料,就要看企业的本事了,比如芳烃,变成高附加值的“的确良”、原丝、差别化纤维,可以卖几万元一吨,要尽可能地延长产业链,能延长到什么程度就延长到什么程度,总之要往前走,而且可以替代石油。我国乙烯、苯的缺口都很大,几乎占到一半,乙二醇缺口更是高达60%以上。所以我认为煤化工做材料应该是一个正确的方向。
图为山西晋煤天溪煤制油厂区,该项目于2009年投产。
中国化工报记者:今年是“十三五”的规划之年,国家正在开展煤化工的“十三五”规划,请问您对政府有何建议?
金涌:去年,国家有关部门征求关于发展煤化工的意见,请了5个煤化工方面的院士参加座谈会。会上提出搞3000万吨煤制油、500亿立方米天然气,对此有4个院士不认为是煤化工的合理发展方向。我们介绍了一些更好的路径,由于种种原因认可难于统一。随后是大开“路条”,一下子批了很多相关项目。我个人认为相关部门在这个问题上还缺乏战略眼光。国家对发展煤化工的政策还不是很明确。
政府应该对煤化工的现状实地调研,认真分析,对煤化工的发展路径科学决策,做好顶层设计,这一点非常重要。
中国化工报记者:具体到“十三五”煤化工发展,您有何建议?
金涌:“十三五”煤化工该怎么干,我有以下几点建议。
第一,首先要分清哪些作为战略储备,哪些具有商业价值。煤制燃料应该定位于技术战略储备,大量投资可能会变成不良资产项目。类似战略储备的项目就不能搞商业化,否则吃亏的是自己。当然,经过这么多年方方面面的努力,我国煤化工在全世界搞得最好,技术最先进毋庸置疑。这个技术不要丢掉,应该保持和发展下去,也不要一有任何风吹草动,全部转产或砍掉,那样也不好,留几个示范项目,国家哪怕赔点钱,补贴一下也是可以的,这样把技术和装备保存下来,在长期运行中提高技术水平。煤制燃料包括煤制油、煤制天然气等,都应该作为战略储备项目。
第二,重点鼓励和发展煤化工做化学品和高新材料的产业路径。比如苯类中的甲苯、二甲苯;烯烃类的乙烯、丙烯,芳烃、烯烃、乙二醇等都是很重要的化工原料,是代替石油路径的,这些每年可以省下千万吨级的石油资源进口。煤化工在这些方面可以对石油进行间接补充。
第三,要清洁高效利用煤炭,实现节能减排。比如中国肥料都是煤化工做的,如果通过合理使用,能把化肥利用率从35%提高到55%,则每年可节省上千亿元资金,既节约能源,又减少很多污染。我主张大力推广智能化施肥。任何作物吸收肥料的过程是不均匀的,农作物对每一种肥料吸收的过程也不均匀。如果推广使用滴灌技术智能施肥,可以节约一半的水和60%的肥料,在新疆地区则可以节约4成的水,这既可提高水的利用率,又可减少污染和能耗、物耗。还有一个好处,科学施肥可以提高植物的品质。
第四,做好褐煤提质的规划和利用。我国褐煤储量比较大,由于褐煤灰分、水分大,含的化学成分比较复杂,直接使用往往效果不好,效能不高,还对环境影响大。但如果通过提质,先把褐煤里面有用的化学组分提出来做化工原料,再将提质后的褐煤作为发电等的燃料,最终达到优质煤优用,优质组分优用,分档用、分质用的目的,这个路径应该支持。
第五,生产一些特殊油品,含氧油品添加剂DMM3-5等,用来提高燃油质量,减少对大气的污染。开发新低能耗的工业技术,如:氢等离子制乙炔生产过程。